他從來不知道紅能有那麼多層次。
石地板上乾涸的是噴墨狀的暗紅，有些和髒污混在一起成了黑紅。再往前，白色大理石上是如千瀑垂落的赭紅，覆蓋赭紅的是流動著的千絲鮮紅，再往上，祭壇上躺著一具皮包骨的少女屍體，心窩處，短匕進進出出，鮮紅如花飛濺。
戴著半截面具的眾人鼓譟著，尖笑著，他們的唇舌比伊甸之舌還要豔紅，比撒旦之舌還要嘲諷。燭臺高聳，純白的蠟淚蜿蜒而下，勸化不了面具下一雙雙血絲滿佈的眼，阻止不了召喚者狂如猛獸的刺殺。
惡夢。
被獨自關在鐵籠中的少年單拳摀胃，早已吐不出任何東西卻仍惡心連連。冷汗濡濕了整個背脊，他全身顫抖的如風中落葉，扯的腿鏈框噹框噹的響。
他做過惡夢，哭醒了，爸爸媽媽會好溫柔好溫柔地安撫他，輕聲說沒事了。
這次的惡夢無窮無盡，他卻醒不了，因為這裡是──
地獄。
『吶吶，這是貨真價實的凡多姆家的孩子呢。』
『凡多姆家的孩子就是不一樣，細皮嫩肉，看起來就是貴氣的小少爺呢！』
『好可憐好害怕的樣子，喀喀喀。』
『既然是高級貨，就給他烙上那個印記吧！』
『不…不要，你們要做什麼，放開我，放開我，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────』
意識恍惚間，他感到自己的下巴被抬起，對上一群黑壓壓的人影。
「凡多姆少爺，明天你就是我們祭典的高潮喔。」
他的右眼已近失明，他痛苦地半瞇左眼，聞言全身不禁再度劇烈顫抖起來。
尖銳的笑聲隨腳步聲逐漸遠去，偌大的石室只剩一盞燭臺，蠟淚堆在地上與遍地的屍骸上，白玫瑰瓣般的靜謐，宛若無聲的送別。
他望向其他籠子，所有的孩子都殺光了，自己明天也會與他們邁向相同的命運。不願再度受辱，少年貝齒抵舌欲先行自盡，腦中卻赫然浮現雙親的臉，一片噬人的火海，火海中雙親扭曲焦黑的軀體。
瞬間，一種從未體驗過的情緒在他心頭野火遼原。
他死了，凡多姆家便後繼無人，這筆血淋淋的債他該向誰討取，誰來為他的雙親報仇？
念頭已定，他慢慢鬆開牙關。敵不過滿身的疲憊與傷痕，他幾乎要昏迷過去，心中卻不停重覆著同樣的話語。
我不能死、我不能死、我不能死…
不管是誰都好，誰快點來救我出去。
意識迷離間，他看見了此生最詭異的景象。空無一物的祭壇上竟出現了一個長著黑色翅膀的男人，動物般伏趴在祭壇上慢條斯理舔著殘餘的鮮血。羸弱的燭光下，那身體的曲線妖魅的讓人屏息，那專注的低首舔噬讓人莫名心驚。
那男人突然看向他，一雙長眸泛著詭異的鮮紅。然後他蹬著詭誕的長靴無聲無息地走了過來，冰冷的手指托起他污漬斑斑的臉頰。
他看見了魔鬼嗎？他就要被魔鬼吃掉了嗎？
可，他還不可以死。
「哦呀，」他似乎聽見魔鬼在自己耳邊微笑低語：「好像是個有趣的孩子呢。」
他隨即陷入了無邊無際的黑暗之中。
＊＊＊
他再度睜開雙眼，映入眼簾的是一群戴著面具的男人女人，他這才驚覺，所謂的明天已經擺在眼前，而自己已是被縛在祭壇上的一隻待宰羔羊。
「凡多姆少爺，你準備好了嗎？」
惡意的問候甫落，祭壇邊的眾人齊聲吟誦起他聽不懂的話語，一聲比一聲急促，一聲比一聲催魂，他心如雷鼓，頭痛欲裂，努力擺動四肢卻掙脫不了束縛。
誰來救我，救救我，誰快點來救我…
他眼睜睜看著身邊的男人高舉匕首，賁張的肌肉一鬆，嘴角裂成撒旦的笑容，銀光如閃電朝自己刺來，他再也忍不住歇斯底里地在心底驚叫出聲。
不管是誰都好不管是什麼都好快來救救我吧─────！！！！！！！
喧囂頓止。
他張開眼，發現自己仍躺在大理石祭壇上，所有人卻皆靜止不動。刀尖，距心口不足一寸。
他看到了一隻烏鴉停在最近的燭臺上，一雙長眸泛著詭異的鮮紅，凝視著自己。
「孩子，你渴望契約嗎？」
他呆望著那雙血紅色的眼睛，烏鴉的身影逐漸與昨晚見到的惡魔重疊。
「我幫你殺死仇人，而你需以自己的靈魂為報酬，這樣的交易，如何呢？」
他腦海中又浮現雙親扭曲的軀體，心頭一陣悲痛，朗聲回道：「不，你只需助我完成復仇，真正的仇人我要親自手刃！」
惡魔輕輕笑了起來：「這樣當然是最好了。所以，你考慮清楚了嗎，你這樣靈魂可是進不了天堂喔？」
「少囉嗦，惡魔，立即履行契約，聽從我的命令！」
話語方落，整個石室迴盪著狂妄的笑聲。燭火盡滅，黑羽漫天飛舞間，一個穿著執事服的高挑男人悄然現身。他單手輕舉，一個紫色的五芒星印記躍然於屍白的手背上，少年的右眼也感到燒灼般的疼痛。
男人慢步到他面前，語氣謙恭，眸光無情：「那麼，主人，請下命令。」
少年怒睜雙目，右眼瞳孔上紫色的五芒星光華大作，原有的純真無邪悉數消失殆盡：「我命令你，把這些人全都殺了。」
連眨眼都不到的瞬間，所有的東西都成了單一色調的鮮紅。沒有哀嚎，沒有尖叫，因為惡魔的主人沒有賜予這些人出聲的權利。一片血泊中，少年兀自挺立，冷眼看著遍地的屍骸，目光最後又回到男人身上。
「從今以後，你的名字是塞巴斯蒂安‧米卡艾利斯，你需一生效忠於我，直到我完成復仇為止。」
男人垂下長睫，嘴角輕弧，單膝在少年面前跪下：「Yes, my lord.」
格爾文邸，少年的復仇於焉展開，惡魔的遊戲從此開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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